第四章 正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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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丑年正月十五夜，都城丰阳的花灯节比祁城要热闹很多。燕时摇着折扇，穿着一袭云纹锦衫走在憧憧灯火中，清风霁月，像是谁家手执芝兰的温润世公子。
他那日昏迷后再一次醒来，是在一处背风的山洞里。若不是身上的伤口还在，他差点以为眉左山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他后背的衣衫破损，应该是拖拽时被洞中不平的石块刮破的。燕时捂着乱成一团快要炸开的脑子不由地叹气，这姑娘的心未免也太软了，将他迷倒后非但没有取他的性命，还怕风雪中处于昏迷的他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接上脱臼的胳膊将人拖进避风的山洞里。
不赶尽杀绝，是会留后患的。
现在这位杀伐果决的杀手，已经在涟清河左岸的廊亭下站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当他摇着头叹出第十四次气的时候，面前卖花灯的老伯终于忍不住开口：“公子，这花灯您买还是……”
燕时陡然回过神来，周围已经莺莺燕燕围着他聚了好几圈，手中绣帕团扇半遮面，含羞带怯地看着他。燕时摇起手中的素面纸扇，对着她们灿然一笑，将腰间的钱袋递给老伯，“您这里的花灯我都买了，送给各位姑娘！花灯配美人儿，才算相得益彰。”
姑娘们欢喜道谢，在争先挑选喜欢的花灯。有的趁乱将绣帕香囊往他怀里掷，燕时皆来者不拒一一接过，小心收好。
他从各式花灯中拎出一盏放在老伯身旁，又从腰间摸出一颗金珠递了过去：“这盏兔子灯劳烦您帮我留着，一个时辰后我来取。”
说完便摇着折扇离开，宽袖锦衫在灯火摇曳下让人移不开眼，一路引人侧目。
半个时辰后，林御史前厅走水，燕时一身黑衣伏在屋顶打了个呼哨，连同他五个暗影抽出刀剑从后院杀到前厅，两百零四口一个活口也未留。尸首皆被从前厅烧过来的大火吞噬。
燕时换了衣衫再赶到廊亭，那里已经乱做一团，众人推挤着四散。那盏兔子灯被过往行人踩坏，燕时叹出了今夜的第十五次气后转身离开。
第二日，他在一片焦土的林府门前见到了昨夜漏网的小姑娘。全家一百零六口，只有她和乳母幸免于难，不知幸还是不幸。
昨夜她在还冒着青烟的废墟里哭着找她爹娘，找她下到一半的双陆棋，找她昔之哥哥送的石榴裙……被未熄灭的余火烫得一身是伤，直到第二日天亮，她才停下来。一身单衣跌坐在焦土中，泪像是都被昨天的那场大火烧干，看着来找她的小少年突然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燕时心头猛然一震，拨开重重人群朝昨晚的廊亭赶去，他脚步迈得异常的急，杀手最忌讳的慌乱失分寸他全然不顾。最后，终于来到了涟清河左岸的廊亭下。
那盏被踩坏的兔子灯还在那里，上面满是脚印灰尘，又被晨起的水汽打湿，上面的颜料互相晕染开沾染，破损不堪。
燕时小心地将它捡起来，用衣袖将踩脏的地方轻轻擦拭干净，盯着兔子晕开的眼睛突然笑了出来。
“真丑。”
冬末初升的暖阳照在他的唇角，笑得极其温柔。
眉左山的春天来的总比别处迟，已经过了花灯节雪还在簌簌地下，大雪和夜幕一齐落在山头。燕时怀中揣着残破的兔子灯一刻也不停歇地一路急行，终于在夜幕降临后来到了眉左山。他将整座山翻了遍也未找到半点人迹，那日他醒来的山洞也已经被大雪掩埋踪迹无处可寻。
燕时一夜未歇，他沿着眉左山一路找寻，行了十多里才见到人烟。这时天已大亮，他终于在一处路边茶水铺打探到消息。正在烧水的老伯拨着碳炉里的火回忆道，“是见过一位穿着孝服容貌清秀的姑娘，但听说她刺杀玄明山庄庄主未遂，死在了正月十五夜里的山庄后山。”
他听后愣住，在一刻也未停歇的奔波中一直紧绷着的情绪瞬间松懈。他坐在简陋的茶棚里望着远处屋脊上未消融的雪嘴角扯出一个嘲弄的笑，失神喃喃道，“我这是在做什么啊……”
燕时照例去莫家村找杜若喝酒，已经是两日后了。
他到的时候杜若正在和一个算命的说话，燕时走过去坐到两人面前伸出手，“老先生，您也给我算算呗。”
“别闹，”杜若把他的手打回去，“这位老先生可是通修法师，一问千金，你别添乱。”
“通修法师……原来您就是丰阳云台的那位通修法师啊！”燕时一惊又对那人重新打量了一番：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长衫，发须半白，面无神色，眼神缥缈，确实是有一番世外高人的意思。只是不知道当日安河村一席话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言。
杜若见燕时的反应这么大，不由地疑惑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听说过，”燕时连忙摆手，给通修法师倒了杯茶，“老先生您稍等，我借这位仁兄说几句话。”然后勾着杜若的肩膀把人拉了出来，那位通修法师点了点头，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长话短说，我这次是来跟你告别的。”
杜若像是早已料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和雪地里的那位美人儿有关”
燕时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以后山高水远，一别就不知何时再见，杜兄珍重。”
“你可别跟我来这一套，有什么话直说。”
燕时朝远处通修法师的背影望了望，暗自思付了一下，道：“那法师不知是什么来路，你与他一道还是要多加小心。”
“放心，我有分寸，倒是你……”杜若嗅到他身上有丝微弱的腐尸腥臭味，很有深意的笑了一下：“临别前再喝一杯说不定就是最后一回了。”
“好，不醉不归！”
